風傳媒總主筆夏珍
人的一生裡,必然遭遇無數次的相逢與離別,家人的不計在內,血緣關係的「相逢」是命定,是甜蜜的糾纏;家人之外的相遇是緣份,上天為什麼會給這樣的緣份,極難言說,也不可言說。
家人之外的朋友,相逢與離別,都是一種捨與捨不得的人生功課。自國中起親眼目睹朋友的離世,對於這種上天賜予卻叫人傷心的緣份,始終不解,當然無可避免的始終傷懷。
我是一個開心如陽光的人,但凡有不開心,總笑說哪能不開心?要有不開心只能讓別人不開心,比方當記者可以駡人三十多年不休,總能讓別人不開心。但其實,我不是這麼陽光,生命根底裡總有一道揮不去的陰影─這不重要,陰鬱誰沒有呢?但凡記者這行,「英年早逝」者多不勝數,很難講有沒有職業因素,比方說晨昏顛倒、顛倒能睡還好,不能睡的多了去、食無定時遑論定量、抽菸喝酒、不抽菸還要吸別人的二手菸…因為太早離開的朋友太多,多到幾乎無法言語,連傷心都無法多言,不過,深夜的此刻,還是想說一些話,給再聽不到我說話的朋友─炎元。
炎元是我政大的學長,這不重要,在學校裡,我就是個悶頭管自己、見人不說話的屁孩(不愛說話,也因為嚴重口吃,想說都說不出口)。識得炎元的第一眼,就是進中時的「新生訓練」,那一年,我們同梯進中時,還有後來炎元的副手佩璋、搞工運的玉琴、選立委的沈智慧、美之不可方物嫁給大律師的文慧、同班的照真…,還有第一眼覺得哪來一尊「雕像」般人物的炎元─炎元長得五官輪廓鮮明,就是帥!不過,屁孩如我,人臉辨識系統大概尚未完全,竟蠢到問當時的採訪主任(林聖芬),中時幹嘛要找個「外國人」當記者?哈,炎元當然不是外國人,但我的蠢笨已經讓聖老大大吃不消。這是我和炎元第一眼的緣份。
進入中時,我被丟進政治組跑學運,理由很簡單,因為我完全沒有工作經驗,連路線都不知如何分配,聖老看我才畢業就讓我跟著教育記者,若非政治開放校園事多,我這個屁孩大抵是跑不出什麼天大的「教育新聞」,果不其然,教育新聞被我活生生跑成政治新聞。炎元則到專欄組,那個時節,我是完全不知專欄組或主筆室到底是個啥單位,也不必管,炎元於我就是見面點頭的同事緣份。有一天進辦公室,炎元跑到我身邊說一句,「疑,你小腿好看耶」,我當場差點翻臉,那一天我穿著老媽為我新購置的高領過膝裙裝,的確也只看得到小腿,這句讚美我應該是聽得心花怒放(不然不會一直記得),但我後來一直說,因為炎元這句話,讓我從此不穿裙子,好抹平性別差異。我是誇張了,不穿裙子是刻意為之,要讓自己像個男人,和炎元其實無關,但炎元的一句話,就是第二眼且再難忘的緣份。
在炎元還沒當總主筆的時候,他就常被余老先生指定寫社論,我也開始受命寫小社論,時不時我們倆就被叫進老先生宅邸「聽講」,老先生講完不可能輪到我寫,只能是炎元寫,我就是一個旁聽生,畢恭畢敬如我,總是張大了眼聽著老先生講著我大概只能聽懂三、四成的兩岸鴻圖,連搭腔都難,神奇的是,沒有一次例外,炎元就能從頭打瞌睡到底,有一回甚至打起了呼嚕,面前的老先生照講他的,旁邊的炎元照睡他的,清醒的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,但問題不大,因為隔天總是有社論。這是我和炎元共事最奇特的第三眼緣份。
炎元當總主筆之後,我和他互動頻繁多了,頻繁不是因為我開始固定寫社論,而是因為我「不固定」要應急,不論是該輪寫的沒交稿,或者輪到了又有突發情況要易稿頂替,炎元總是一句,「能不能趕一篇頂頂?」我也只有一句,「那你得等我一下」。「等我一下」成了我倆的通關密語,而我通常不會讓他等太久。這是我和炎元的維持最長久的第四眼緣份。
二00九年,炎元要我報卓新評論獎,我瞪著他,「政治評論報什麼獎?報了也得不了。」他一貫不理之回我,「這你別管,反正資料你填填,剩下的我處理。」剩下的真的都他處理,那一年,我準備的得獎講話稿是為不能回國的閻愈政大老寫的,結果,現場一公布得獎者是我,差點昏倒在地。這是我和炎元的第五眼緣份,沒有他,我寫一輩子評論都是過眼雲煙(得獎,還是過眼雲煙)。
我轉調時報周刊之後,除了寫寫社論,平日無大事,老同事建汌邀我至東海兼課,炎元湊上熱鬧,也邀我到銘傳研究所兼課。那兩年時光,是我在新聞生涯中的小轉彎,如果不是風傳媒開台,我這個人生之彎大概就彎到底了。這是我和炎元的第六眼緣份,因為風傳媒,我抵死不再兼課,人生只能做自己應付還有餘裕的工作,超過負荷的能耐,就得認份。但這個第六眼的緣份讓我看到炎元學者的那一面,不是開玩笑,他那本「公關政治學」,我是像研究生做功課般畫線讀之,然後現學現賣。
相識相交三十五載,宛若君子之交,不是其淡如水,而是其醇如酒,飲之痛快。炎元病中,去年眾家兄弟最後一聚,看著他精神尚好,只是時間殘酷又吝嗇,清明才過即聞惡耗。我想炎元不會計較老友如我未及見他最後一面,在我們心中,他永遠是那個言笑晏晏的美君子。